Saturday, June 2, 2012

[Book] 梭罗的百年孤独 (瓦尔登湖 Walden)

梭罗的百年孤独,竟有人这般形容——把这两部伟大的小说联系在一起,却又是那样感人的贴切!

梭罗无疑是孤独的。十九世纪中叶的美国,商业革命方兴未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他孑然一身,远离世俗的纷纷扰扰,在1845年的夏天钻进了瓦尔登湖湖畔的森林,开始了两年遗世独立的隐居生活。和众多冷眼热心的中国古代隐士一样,尽管梭罗对城市生活百态的揶揄总带着刻薄尖锐的味道,却透着许多分率真任性。“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他排斥庸庸碌碌的群居生活,排斥虚伪狡诈的世俗社会,那里面缺乏真诚、缺少洞识这些灵魂性的东西。“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极力抵抗商业热潮,横流的物欲腐蚀人心,冲淡人的精神价值追求。梭罗是愤世嫉俗的,并且难能可贵的是态度明确,毫不暧昧,毫不妥协。他有一种逆流而上、返朴归真的孤勇,选择了自己的山林水泽。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从这种意义上看,梭罗是那个时代的先知。

百余年后,瓦尔登湖已然成为旅游热点,湖边湖中熙熙攘攘,不乏游人。很多人倒是为这片净土(不夸张地说是梭罗读者心中的圣地)竟也堕落至此感到担忧。我不这么看,游客慕名而来毕竟证明了梭罗思想的魅力,更重要的是,瓦尔登湖代表了一种精神的象征,而非仅仅实体性的存在。如果梭罗当初写的是几英里以外同样优雅的白湖,那我们今天叹息的岂不是白湖?那么一旁的瓦尔登湖呢,不管不顾了么?要知道,这大自然的美,是无处不在、无穷无尽的,突然间只为某个湖感时伤怀,未免太狭隘了。

那么,瓦尔登湖自己呢?它在面对纷至沓来的游客时,还依然保持着那份梭罗时代的处子般的孤独吗?品味《孤独》,探寻梭罗思想的深处,我想我们已经隐约有了答案。“真正勤奋的学生在剑桥大学最拥挤的地方,也和沙漠里的托钵僧一样孤独。” ——瓦尔登湖从来都是孤独的,即使在有梭罗这样的“知音”陪伴的日子里。然而,瓦尔登湖从不寂寞,它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气象荣荣,以致于它的生命总是在充盈,在满溢,只懂给予,不求索取。

大隐隐于市,这正符合梭罗的孤独观,他在瓦尔登湖只生活了两年,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无须建立在毕生囚禁于山林的基础之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梭罗孜孜不倦追求的不是孤独,而其实是人的完整性 。在现代经济关系、科学技术浸淫下的人脱离了自然,远离了土壤,甚至自诩宇宙的最高统治者,走向自然的对立面,这是在干弃祖忘本的事情。人们被自己创造的文明迷惑了双眼,却还自以为脱离野蛮沾沾自喜,殊不知人的完整性已经因与自然脱轨而荡然无存。

初读《更高的规律》的时候,我仍不能理解梭罗对打猎乐趣的执着。后来仔细琢磨发现,我对此的反感不过源于一种把热爱自然和保护动物生命两者等同的经验性偏见。珍惜爱护每一个动物的生命,在动物主义者看来再正当不过了,现在才明白仍然是死路一条。大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规律,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维持整个生命系统健康运作最关键的不是一两个个体、也不是一两类物种(即便是最优势物种)的存活,而是平衡——一个贯穿所有科学规律的概念。我们要做的,应是尽力减少人类对自然自身平衡调节机制的干扰和破坏,保持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只有广博宏大而又根本的自然思想才有开阔的出路。相比之下,梭罗,包括利奥波德的主张更为彻底:人归属于自然,因此也应回归到食物链上的生态位来,参与到自然界的生存竞争之中 ,打猎是人寻回野性,填补人完整性的重要课程。“我们不能不可怜那个没有打过枪的男孩,他并不更有人情味,而他的教育被可悲地忽略了。” 在梭罗看来,大自然更像是兄长式的良师益友,人要向大自然学习,接受大自然的教育,就像生下来就要接受父母的家庭教育般自然。

一般人选择孤独,往往是因为没有找到更好的伴侣,这反而恰好说明人不甘寂寞的本性是根深蒂固的。而梭罗的孤独又是那么的特立独行-I love to be alone. I never found the companion that was so companionable as solitude. 然而,这也正是最引起我共鸣的地方。我对他所说的“甚至和最要好的友伴在一起,很快就令人感动厌烦,浪费精力” 深有感触,即使是再了解自己的人,也永远无法体会到我内心那段独立而珍贵的空间。我并非说我不渴求知音,但也不只是停留在为知音难觅愁苦的阶段了,而是彻底的认识到,每个人不可能完全被他人所理解,这既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个喜剧——正因为如此,人的独特性才得以保存。

事实上,我大多时候并不在为寂寞忧戚,而是对许多不相干的人和事充斥身边、脑海而感到忧烦。这种时候你总有一种“离家出走”的冲动,急切想投入孤独的怀抱,希望心底因俗事而搅起的淤泥能够在孤独带来的宁静中沉寂下来。

然而,人又总是矛盾的。我们不能不意识到这一点,“离家出走”,终归还是有回家的一天。从客观角度上看,人的社会性使得人总归要活在交错繁杂的社会关系网里,无法拥有完全意义上的孤独。主观层面上,爱永远是人的本能渴望,而孤独只是人对独立性的诉求,经过衡量,我们通常选择去赢得周围人的认可和热爱。我们不可能做到《阿凡达》里面杰克与地球的恩断义绝,不要说和地球世界,就是一般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我们也难以割舍。
梭罗最后也离开了瓦尔登湖。

我在梭罗的孤独中徘徊着,也发现了相似的矛盾。梭罗对自然的一切事物有着一种惊人的亲近,而反过来对人事俗务有一种天生的警惕。梭罗为什么不把他的博爱扩展到他的同类之中呢?我们常有这类体验,内心世界对越是身边熟识的亲邻友人越冷漠疏远,而对毫不相识的陌生人,比如网友,却能敞开心扉;对亲友、邻人、敌人多为怨恨,多为忽视,他们有什么困难,也总是不乐意倾力相助,害怕惹事上身,而对于远方素不相识甚至毫不相干的人群,比如灾区儿童、贫困家庭等,却总是慷慨解囊,热心相助。这种畸形的易位,仿佛是人通过对远方的人的所谓博爱来补偿对近处的人的缺爱而产生的。我不禁认为,梭罗对自然的狂热也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以填满他对人类文明的失望与怅惘。然而,梭罗是在那片文明滋养中成长出来的,他与社会的联系不可能被割裂。反过来说,人与自然之间依然有道难以缝合的裂隙,无论人有多融入自然,他最终还是不能挫破那层隔膜,全身心的投入。于是,追寻孤独,就像是水中捞月,如同自由的悖论一般吊诡。

为尝试解释这个矛盾,我把孤独区分为外在的孤独和内在的孤独。这两种孤独都属于精神上的,但起因不一样。内在的孤独,如我前面所说的,产生于人对独立性的诉求,是人与人间不可调和的差异性,是客观存在的精神现象;外在的孤独,却是受外界影响下激发的精神现象,如他人的精神孤立导致外在的孤独。由于一个发自内,一个源自外,这两种精神性孤独虽共同作用于人的行为选择,但对人的影响却有相异甚至相反的趋势。而一旦外在的孤独占据了主要地位,内在的孤独就会退居一隅,人又不自觉地想逃离外在的孤独带来的荒凉与恐惧,这与内在的孤独带来的宁静与安详是有质的区别的。

内在的孤独可贵,这仿佛又与前面提到的瓦尔登湖的孤独相呼应了。融入自然,大概寻求的就是这种遗失已久的内在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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